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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7日下午,武汉市防汛指挥部新闻发布会上,武汉市水务局相关负责人提出:武汉的地势很低,排水条件很差。这次的暴雨很大,就像最后一根稻草,让武汉瘫痪。另外,武汉市的排水系统建设标准偏低,很容易渍水。
7月7日,武汉,天晴了。
被暴雨和洪水肆虐了一天的江城武汉,迎来阳光。
据当天的防汛通报,截至7日晚间,武汉市渍水点已经从最高峰时段的162处,降到11处。全市超过93%的渍水点已经消退。
可是,在位于武汉市洪山区的南湖片区,多个居民区内的渍水并未消退。
熟悉当地地理的老人都知晓,南湖片区很多住宅小区原本就是湖面或湿地。原来汛期到来时,当地就与南湖水面湖光一色,而今虽然填湖建成了小区,但水仍认自己的“老家”。
洪山区政府发布的通知称,据估测,南湖片区的水全部消退至少需要六天
南湖片区位于武汉南湖西北角。南湖是武汉市仅次于东湖和汤逊湖的第三大城中湖,水域面积763.96公顷。南湖片区,是武汉市政府自2009年开始发展的重点人居核心区,被认为是未来武汉市重要的城市副中心。
昨日,新京报记者实地探访南湖片区发现,多个小区内的积水仍超过一米,轿车没顶,水里漂浮着生活垃圾,散发着臭味。居民需要趟水出行,小区目前仍断电停水,周围超市内的食物和饮水,也被居民一扫而空。
受灾的多个住宅小区都是近几年建成的。渍水情况严重的南湖雅园小区,与南湖只有一路之隔,地势低,小区内的渍水和南湖湖水已经成为一体,分不清边界。
洪山区政府发布的通知称,据估测,南湖片区的水全部消退至少需要六天。
“小区居民几千人,目前小区居民因1.5米深的积水被困在小区内,没电、没水、没网,很多人处于失联状态。”这是南湖花园风华天城小区居民昨日上午向武汉一救援队发出的“求救信”。
南湖居民在网络上晒出了大水漫灌小区的图片,他们将自己所处的环境称为“孤岛”,“可以用‘瘫痪’来形容。”
南湖雅园、南湖假日小区等多个目前渍水情况严重的小区,在该地图上被标示为湖面
多个当地居民告诉记者,南湖片区以前是南湖飞机场的所在地,机场周围遍布湿地,还有不少塘、沟、渠。八十年代飞机场迁移,这里开始进行开发,近几年内发展迅速,高楼大厦拔地而起。
华中科技大学教授夏增民向记者介绍,在历史上,南湖是可以和长江相通的。到明清时期,南湖水系仍然有比较畅通的出江口,洪水期时,南湖能为长江起到蓄洪、削减洪峰的作用。
“现在的南湖片区以前就是湿地、沟塘和湖面。”夏增民称,在南湖机场弃用之后,南湖片区形成了巨大的居民区。这些居民区本来是湖面或湿地,地势本来就很低洼,所以要四五天才能排完水。
夏增民给新京报提供的2000年9月湖北省地图院编制的“武汉市交通游览图”显示,南湖雅园、南湖假日小区等多个目前渍水情况严重的小区,在该地图上被标示为湖面。
一位南湖片区的居民对新京报记者介绍,如今该区域渍水严重的三个地方:南湖山庄路口,以前就是湖;“武昌府”小区原本规划就是一座水上公园;南湖新城和书城路之间原本是湿地。
华中师范大学春野环境保护协会从2011年起对武汉的南湖做过系列调查。其中,关于“填湖”的调查有一段概述,“随着铺天盖地的城市房地产开发浪潮,围湖造田已经成为地产商皆可染指的行为,整个南湖面积每年急剧下降。相关资料显示,1996-2006年这十年间,南湖面积共减少了35%。尤其是2001年-2002年前后,南湖发生了大规模的人工填湖现象。仅这一年,南湖被填面积高达2.7公顷。”
最终他们将这个调查做了一个叫“湖殇”的纪录片。
“其实,当时我们不止走访了南湖,去了很多个湖。有些湖已经消失,连名字都没有了。”当时参与调查的春野协会成员方圆说。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沙湖就一直在填,20年间几乎就没间断过
沙湖也几乎是武汉填湖的缩影。
几年来,居住在沙湖旁边的小区居民一直在为填湖抗争。
居民王猛(化名)回忆,2009年,武汉市有关部门要对沙湖清淤。官方称要采用先进的科研方法,将淤泥压缩成肥料运送到农村地区,无害化处理。
但挖出来的淤泥将2.35万平方米的沙湖水域填充成陆地,这些淤泥一放就是五年,最后逐渐演变成周边居民们的菜地。
2014年12月,王猛和居民们看到了规划,要在淤泥上建造一条水泥路,路两边,原来是湖面的地方则种树绿化。
“梦湖水岸”小区居民开始商议抗议,300多户居民联合署名,在公示期间提交给规划局,要求解释为何填湖,但是没有任何回复。
居民们于是在小区外围挂起了维权横幅。当地召开多次协调会,居民们播放PPT,用湖面对比拍摄画面据理力争。居民又自发捐款16万多元,发出29封信息公开的信件,拿到清淤修路审批的一些材料。
然而,2015年6月,原本没有动静的沙湖旁,挖掘机进场,要平整土地,为修路做准备。居民们冲进工地,阻止施工。
业主王军(化名)介绍,居民们印发了写有“沙湖”、“杀湖”字样的T恤衫。在随后的三个月,居民代表监视工地的一举一动,只要有机器开挖,就鸣锣示意。但最终,大批安保人员到场驱散了居民。
一些居民后来被请到武汉市电视台,参加电视问政的节目。在这场让官员流汗的节目中,对于居民们提出“到底是保护沙湖还是填湖?”官方避而不答,最终这场节目没有播出。
去年9月30日,39名居民将武汉市水务局告上法庭,要求其履行承诺,清除沙湖淤泥,还原湖面。
今年3月29日,武汉市江岸区法院一审判决业主胜诉,判决书责令被告武汉市水务局在判决生效之日起60日内,针对原告反映的淤泥及建筑垃圾填湖的问题继续履行调查和处理的行政职责。
史料显示,明洪武年间,沙湖面积有将近万亩的规模,在100多年前,东湖还属沙湖水系。到上世纪80年代,沙湖面积减少到6000余亩。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沙湖就一直在填,20年间几乎就没间断过。
其中,秦园路把沙湖的一个角拦腰斩断,分割出来的5千平方米池塘被填,2002年前后,建起“都市经典”、“世纪彩城”、“金沙泊岸”等楼盘。沙湖公园也占用大片水域,目前还在建设中。
一些居民还反映,几年前,武汉长江隧道内盾构机向前推进,堆放在沙湖边的挖隧泥土也开始长高。因泥土下滑,湖岸崩塌,这一段湖岸线现已后退50米,上万平方米的湖面沦为滩地。
7月7日,新京报记者看到,这片滩地已被绿化种树,大型楼盘已将沙湖围得严严实实。挖掘机轰隆作响,一些工人正在用水泥铺路面,长1500米、宽6米的水泥硬化路在逐渐拉长。
武汉的后湖、沙湖、南湖等几个比较大的湖周边,都建满房子。一些房地产商通过填湖,扩大地产开发面积
武汉曾经优于水,如今却忧于水。
号称“千湖之城”的武汉市区内很多湖的命运与沙湖一样,逐渐被填掉。
武汉市水务局最新的调查数据显示,近30年武汉湖泊面积减少了228.9平方公里,50年来,近100个湖泊人间“蒸发”。杨汊湖、范湖等耳熟能详的名字仅仅成为带“湖”字的符号。武汉中心城区建国初期127个湖泊如今仅存38个,仍面临着继续被侵蚀的危险。
赵世龙曾是武汉一家媒体的负责人,他一直很关注武汉填湖的现象。
赵世龙认为,武汉近几年房地产发展迅速。现在人们喜欢依水而居,武汉的后湖、沙湖、南湖等几个比较大的湖周边,都建满房子。一些房地产商通过填湖,扩大地产开发面积。
全国政协委员、武汉市人大常委、中国地质大学教授李长安曾经研究过武汉湖泊面积变化。李长安对近三十年来的武汉市卫星遥感数据进行了分析,形象地说明武汉湖泊面积不断消失和缩小。
2001年11月30日,武汉市人大常委会通过了《武汉市湖泊保护条例》,将166个湖泊列入保护名录。但这并未浇灭武汉的填湖热情。
1987年时武汉的湖泊面积是370.97平方公里,2001年是336.50平方公里,到2013年时,只剩下264.73平方公里。二十多年间,湖泊面积减少近三分之一。
填湖背后是巨大的利益。
根据国土资源部官方网站公示,武汉市今年初出让的紧邻沙湖的165号地块,1.5公顷土地出让价格是4.95亿元,相当于每亩土地2200万元。
武汉民间环保组织“绿色江城”负责人柯志强说,建国后武汉填湖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改革开放前,那时填湖的主要目的是造田,“人吃不饱饭,所以向湖要地种粮食。”第二个阶段,则是改革开放以后。“城市建设、房地产项目没有地怎么办?填湖。”
5年间消失14平方公里,相比以前,消失速度明显放缓。虽然速度放缓,但湖泊仍然在变小
“2009年是武汉湖泊消失的一个拐点。”柯志强介绍,因连年填湖导致市民的意见越来越大。这一年,武汉市政府开始高度重视湖泊保护,湖泊缩小的速度慢了下来。
柯志强说,2009年后,武汉市对湖泊保护条例进行多次修订,一次比一次严格。
中国地质大学教授李长安掌握的卫星遥感数据也支持了柯志强的说法。
根据李长安统计,武汉2009年湖泊面积是278.76平方公里,2013年是264.73平方公里。5年间消失14平方公里,相比以前,消失速度明显放缓。
虽然速度放缓,但湖泊仍然在变小。
2013年,武汉电视问政现场。柯志强将一个“水域桩”作为礼物,送给了武汉市水务局局长左绍斌。
水域桩,沿着湖岸线栽设,是湖泊与陆地的界碑。
这个本应该保护湖泊的水域桩,却成了湖泊消失的物证。这个“礼物”属于郭家湖,是武汉166个被保护的湖泊之一。志愿者找到它的时候,地图上显示是郭家湖的地方,已成为一个个工地。
柯志强介绍,这个水域桩躺在一片杂草丛中,周围几公里范围,已找不到任何水体。
湖呢?志愿者们沿着地图上标注的郭家湖开始寻找。终于沿着新修的公路,找到了一个几亩大的水塘。附近的村民说,这就是郭家湖。
柯志强说,“我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边上的湖泊变成了工地、变成了厂房、变成了马路,四分五裂的,湖已经没有了,水域桩还在。”
一下大雨,原来应该排到湖里的水,只能留在马路上
“湖泊是大自然天然形成的蓄水池。把湖填了,地下排水设施又有问题,一下大雨,原来应该排到湖里的水,只能留在马路上。”柯志强说。
柯志强介绍,除了直接填湖,还存在一种隐性的填湖方式:把湖泊旁边的塘、堰、湖汊承包下来养鱼,接着再把鱼塘变为藕塘,慢慢地藕塘就变成了陆地。“许多湖泊就因为这种蚕食,一点点变小。”
这种情况不只是武汉。连日暴雨也导致江苏南京、安徽安庆等城市内涝。
2011年,南京大学地理与海洋科学院研究生胡茂川、张兴奇曾做过一项“南京市内涝灾害成因”的研究。
“城市地表不透水面积增加,原本可以地面渗透的水量大大减少,大部分雨水转化为地表径流。”他们以南京市龙江小区为例,该区域原为河漫滩,全区都是透水性地面,现在成为南京河西新城的一个居住小区。目前,龙江小区与以前相比雨水流出量增加了4.4倍。
两位学者认为,与武汉一样,长江穿南京城而过,留下了大量的水域和低洼地。近几年,城市开发速度加快,低洼地由原来的主要起蓄水作用的水域,发展成了城区。
他们举例,南京市河西地区原先为长江河岸的缓冲地带,每逢大水之年都与长江混为一体,起到汛期蓄水的作用,其地势低于汛期的秦淮河和长江水位。
7月7日,有南京网友晒出河西区内涝的图片,河西区几条主干道完全被雨水淹没,汽车在街道上几乎被洪水没顶。
“地势低洼,区域内雨水无法自排入河,要通过管道收集后由水泵抽排,使得河西地区区域排水系统压力很大。当雨水量超过泵站排水能力时就会发生内涝。”上述两位学者在报告中指出。
在武汉市梦湖水岸的业主委员会办公室里,业主王猛保留了7年以来的维权武器,两个高音喇叭、袖章、泡沫展板,文件占了半层储物柜。
他们的抗争换回一纸行政诉讼胜诉状,得以挽回沙湖约1.5万平方米的水面。6月1日,武汉市水务局给出书面答复,认为该路段属于沙湖公园的建设内容,将清理多余的淤泥,形成水清岸美的景观。
但让王猛不解的是,武汉市水务局一直在回避填湖的事实,也没有回应监管的失职。
“依然有8千平方米水面消失,建成了水泥路面。”王猛说,城市如今布满钢筋水泥,湖泊又不断减少,水没有地方流走,最终内涝使得“湖要回到自己的老家”,从而湖殇变成城市的水殇。